丘山先生

永忆江湖归白发,欲回天地入扁舟

江陵十日谈·第十日 旧事

简介:死人若是对于活人没了意义,那才是真的死了。


万历十九年的秋天,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了些。申时行坐在文渊阁的太师椅上,看着窗外海棠树的叶子一片片被风扯落。


许国自门外匆匆进来,将手里一摞折子放在他案头,见他出神,轻轻唤了声“汝默”。申时行方才回过神来,招呼许国坐下,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:“维桢,你是歙县人吧?”许国一愣,猜不透申时行心里究竟在想什么,只好回答说是。


申时行哦了一声,把手里的一份奏疏递过去:“那你和余懋学倒是同乡。看看吧。”


许国心中满腹疑惑,接过折子,一目十行的读完了,又把折子递还给申时行:“这余懋学折子里所说的事,我倒也有所耳闻,不过已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……”


申时行点了点头,讷讷道:“张江陵也该走了有十年了罢?”


许国正要往下说,突然被申时行横插一杠,更是如坠云雾里,含含糊糊的答道:“是,是快有十年了,汝默问这做甚?”


申时行不答,只是望向窗外,自顾自的说:“我坐在这位子上也该快十年了……”


许国心里当下明白了三分,正要开口劝慰,却听得申时行突然叫了声自己的名字:“维桢?”许国忙应道:“我在。”申时行缓缓道:“讲讲这折子里的事吧。”


许国搞不清申时行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,干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滔滔不绝的讲起了几十年前的旧事:“这徽州丝绢一案,已是几十年前的旧案了,最初这案子是隆庆三年歙县军户帅嘉谟提起的,上诉要求把歙县“人丁丝绢”这一项税目均摊到六县,可这帅嘉谟官司打到一半忽的就凭空消失了!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。到了万历三年的时候,张江陵不知怎的又想起了这事,让南京户部责问此事的进展……”


申时行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弧度,顺着他的话往下说:“别忘了,万历三年,考成法已经下了。余懋学是婺源人,当时南京户部尚书殷石汀是歙县人。万历三年的时候余懋学便上了一道折子,称张江陵的举措太过操切。怪哉!考成法初下的时候不见他反对,牵扯到他老家徽州府才见他跳出来唱反调,这倒还真是巧了!”


“这……汝默如何知道的如此清楚。”许国一脸疑惑的望着申时行。申时行仿佛没听见,接着说道:


“这折子里提到的程任卿,万历五年的时候因对朝廷给丝绢一案的判决不满,占了婺源县搞起了民变,当时余懋学正因为夺情一事被削职回乡,正好遇上了这事。不然怎么说无巧不成书呢?彼时张江陵认定一介小小的生员无论如何掀不起这般风浪,背后定有地方豪右的支持,便责令应天府,让徽州府将背后操控的地方豪右揪出来,不料徽州府竟发函回复本府并无豪右!”


许国听了这半天依旧是满腹疑惑,忍不住发问:“汝默同我说这些做什么?”


申时行忽然抬头看了看窗外,起身关上了窗户,缓缓道:“要变天了。”


许国朝门外望去,只见头顶已覆盖了一层厚厚的乌云,看着像要下大雨,院子里的海棠树早已被狂风摧残的七零八落,不由得感慨了一句:“真是‘山雨欲来风满楼’啊。”


申时行示意他把门关上,点了盏灯,又接着说道:“那程任卿万历七年结案时被判了斩监候,如今已有十三年了,竟还未被问斩!这背后是谁在操控,还不够明显吗?”申时行突然紧紧握住他的手腕,目光幽幽的盯着他的眸子,缓缓道:“维桢,你难道不明白吗?”


一道闪电划过天空,瞬间将申时行的面庞照亮,犹如鬼魅般恐怖,许国的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,犹自强作镇定道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。”


申时行松开他的腕子,颓然坐在太师椅上,良久,才开口道:“这朝中的水,深的很,也浑的很。各方势力错综复杂,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。朝中言路,皇亲国戚,哪一个都得罪不得。饶是张江陵那般的人,如日中天的时候不照样连一县的豪强都奈何不了。”


“你那同乡上这道折子,不过是为了替地方豪强报当年的一箭之仇,又觉得程任卿是替自己顶了罪,心中过意不去,便顺水推舟卖个人情,把民变的起因推到张江陵办事不利上,帮程任卿开脱。”


“这余懋学折子里口口声声说张江陵在背后一手操办徽州丝绢一案,矛头不过是直指他余懋学,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当年参了张江陵一本似的。这点心思,真当别人看不出?”


“十几年前的一件小事还能拿来大做文章,一县豪强尚能如此相护!眼下这国本一事,又是谁在护短呢?若要秋后算账,维桢,你觉得这笔账又该算到谁的头上?”


许国低头默然不语,心中五味杂陈。忽听得屋外一阵雨声,心下更是烦闷几乎透不过气来,便起身走到窗边,想要打开开窗子透透气。不料将将把窗户推开,寒风便夹着冷雨扑面而来,吹得身后的油灯晃了两晃,许国被冷气一袭,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,忙又把窗户关上。


申时行端起茶碗泯了口茶,双眸垂下不再说话。只有手指随着窗外的雨声有节奏的叩击着桌案,许国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一下一下轻轻的叩击着,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。


“张江陵去世也快有十年了,这群人竟又把他挖了出来,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泼!当真欺负死人不会说话。”


申时行起身走到许国身边,叹了口气道:“维桢啊,死人若是对于活人没了利用价值,那才是真的死了。上有所欲,下必争相阿附,你那同乡旧事重提,不过是把准了一个人的脉罢了。”顿了顿,又道:“这十年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,左右逢源恨不能玲珑八面,到底也还是走到了这一步。维桢,伴君如伴虎啊,不是人人都敢去舍身饲虎的。”


“说到底,功名利禄不都是身外之物吗?高位不可久居,还是全身为上啊。那张江陵倒是不爱身,可世道如此,又岂是他一个人救得了的?所谓新政,不过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。说到底,我们都只是棋盘上的旗子罢了,他张江陵偏要去做那执子的人,下场不过是意料之中。”


申时行回到案旁,又点了盏灯,发现许国正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,便接着说道:“他张江陵生前算是位极人臣了,诺,不是还传着什么“四方颂太岳相公”吗?可身故后却落得合族受累。”申时行扬了扬手里的折子,“他自己,也不过是一群人向上爬的杆子罢了。”


申时行放下折子,几步走到许国身旁,目光炯炯的看着他:“维桢,你还不明白吗?”许国低下头不去看他,似在自言自语:“大雨已经到了。汝默……想要怎么回去?”


申时行的目光顿时暗淡下去,看着屋外的大雨出神,忽而没由来得笑了:“维桢啊,文渊阁还不差你我两把伞吧?”许国在脸上扯出一个笑,让小吏取来两把伞,接过一把递给申时行。


申时行脸上又换上了那副万古不变的神情,微笑着接过伞,同许国一道出了门。


雨势比之前又大了不少,瓢泼似的往下倾。透过重重雨幕,申时行看见了种在院子里的那颗海棠树,笑容不由得凝在了脸上,脚上的步子也跟着停了下来。


申时行清楚的记得,院子里的那株海棠树是他刚入阁时同师相一道亲手种下的,而今却被闪电从中间生生劈成了两半,新鲜的茬口白的有些刺目,隐隐闻得到木材烧焦的气味。


申时行的脸上掠过一丝戚容,似乎短暂的陷入了回忆的漩涡,如同自言自语般道:“到底是没能留住你啊……”


雨点急促的打在伞面上,震的许国有些发懵,一时没听清申时行的话,忙问:“汝默刚才说了什么?”


申时行早已敛去戚容,恢复了自若的神态,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,只淡淡的说:“可惜了,这倒是棵好树。明日让人来挖去了,再种棵新的罢。”


许国又问:“汝默想种什么树?”


申时行信口答道:“便还种海棠吧。”说罢,便大步朝门外走去。许国望着申时行渐渐远去的背影,又看了看被劈成两半的海棠树,摇头叹道:“汝默啊,你真当我不知……”抬头见申时行走远了,又忙不迭追了上去,一并出了文渊阁。


万历十九年秋,大学士许国、申时行先后致仕。


文渊阁门前的海棠花静默着等候着自己的下一位主人。


end



2333我又来拉低我圈的水平了,太太们的文都写的太好了!我都不好意思打十日谈的tag了然而还是打了,把太太们的文附在后面供大家观摩学习😂顺便提一句,文中提到的余懋学的折子叫《豁释丝绢大辟疏》,张太岳文集里有两封信也提到了徽州丝绢一案,如果没记错的话有一封是写给殷正茂(石汀)的,有兴趣可以翻一翻,最近比较忙,等有空了再整理出来吧【下次一定,下次一定】


*江陵十日谈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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