丘山先生

永忆江湖归白发,欲回天地入扁舟

书空【高张】

文题来自太岳的《病怀》,“独坐书空不成寐,荒芜虚负北山田。”

文笔很渣,宛如流水账(其实就是),慎入,慎入

张居正挥退了病榻前的一众老少,独自安静的躺在病榻上,像秋风中一片飘零的枯叶,了无生气的卧在地面上。

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,出于自矜,他不允许别人看见自己这副行将就木的模样,哪怕至亲也不行。他隐隐觉得自己大限将至,也许就在今晚。哭声向来令他心烦,生命中最后的这段时光,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,看着自己的灵魂一点点被抽离这副残花败柳的身子。

等待死亡的过程煎熬而漫长,他明知自己快要死去,却什么也做不了,只能任由生命从躯壳中缓缓流逝。他从未觉得夜晚如此漫长,夜半的清风和蝉鸣丝毫疏解不了他心头的烦躁,他抬起手,在空中胡乱划拉着,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写些什么。

忽然,他悬在空中的手猛地一顿。这个动作似乎有些熟悉,他将手放下,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,终于在唇角扯出一个苍凉的笑:“肃卿……”

张居正自觉这辈子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于人,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。“万镞攒体,孤不畏也”,名声性命,他早就不顾了,他只想靠自己的努力,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。本以为这样就可以安心去了,却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会想到他。

嘉靖三十九年,张居正卸去了翰林院编修的职位,第一次以国子监司业的身份站到了他面前。那一年,他三十五岁,他四十八岁。他恭恭敬敬的施礼道:“高祭酒……”却不想对方不只是耐烦的挥手让他退下。他也不恼,只是云淡风轻道:“那属下,便去了。”语调微微上扬,似乎带着几分笑意。说罢,他也不急着走,只是默默立在原地。

高拱这才认真打量起面前的这个年轻人,面白,须长,眉眼低垂,叉手而立,却又不显得拘谨,让人看着舒服。那天的天气甚好,在他身后,国子监上空的天蓝得不像话。风穿堂而过,带来海棠花的馥郁。高拱忽然觉得面前的人配得上这样的天气,便开口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他这才缓缓吐出三个字:“张居正。”张居正,高拱将这三个字在心里又念叨了一遍,才挥挥手打发他出去。这次,他没有过多的停留,只是施了一礼,便转身消失在了门外的花丛后。

在国子监的日子总是悠闲的,至少相对于张居正后来的日子是悠闲的。短短几个月,原本无人问津的国子监被他打理的风生水起,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。高拱在大堂里懒懒的坐着,看着眼前的人趋庭而过,眼中不觉多了几分笑意。他信手拿过纸笔,写下了“张居正”三个字,随即陷入了沉思,半晌,又将那张纸揉成一团,扔进纸篓里。

高拱开始对自己的这个副手刮目相看了,这世上能让他高肃卿看得起的人不多,郭朴算一个,现在张居正也算一个。除此以外,似乎便没有了。这个人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,但凡是他身边的人,都会不由自主的被他吸引,如同飞蛾扑火一般,高拱也没能例外。

他开始同他攀谈。在攀谈的过程中,他渐渐发现张居正是个很好的听众,自己高谈阔论的时候,他总是安静的倾听着,从不插话,这让高拱十分满意。待他说的口干舌燥时,那人又总会很相宜的递过茶碗,温柔的看着他揭开碗盖将茶灌进喉咙,不疾不徐的对他所说的事情评判一番。张居正的声音很好听,沉稳而富有磁性,听他说话是一种享受,即便有些话不是那么合自己的心意,他也乐意听下去,不过这样的经历屈指可数,多数情况下,张居正总能和自己保持高度的一致。

张居正后来时常回忆起自己在国子监的那段时光,那时的日子平稳而悠长,朝堂上的明争暗斗都与他无关,自己的前途早已被老师打理妥当,每日只需要和高拱一同打发懒散的时光,看着太阳从东方升起,又渐渐偏西,将海棠树的影子拉的老长。

和张居正在一起的日子总是愉快的,至少嘉靖三十九年的高拱是这样想的,只有在张居正面前,他才会放下那副令人厌恶的不可一世的架子。他曾经对别人说,满朝文武除叔大外,尽是无能之辈。这话传到张居正耳朵里,他只是淡淡的笑了笑,白皙的面庞上却不自觉的染上了红晕。

嘉靖四十三年,高拱已经在裕王府度过了十二个春秋。在这一年,裕王府上多了一副新面孔,不过这张面孔,高拱却再熟悉不过。他深深的向这位比自己小了十三岁的同僚行礼:“太岳,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。”高拱的确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他,毕竟就连张居正自己也没想到他会成为裕王的讲官。不过这世上意料之外的事太多,他们想不到的事,还多着呢。

张居正觉得嘉靖四十三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的更早一些,虽是二月天气,却已丝毫感觉不到冬日的余冽。他与高拱信马步出东门,见郊田之外的湖面上的冰皮始解,波色乍明,在日光的照耀下如妆镜新开,又似宝剑出鞘,逸出的寒光令人目眩,远山为晴雪所洗,娟然如拭,鲜姸明媚,就像少女将将梳妆后那般美好。

高拱不自觉的望向身旁的张居正,似乎明媚这个词放在他身上倒也贴切。他抖了抖手中的缰绳,策马横在了张居正面前:“太岳,你看……”

张居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只见远处的山脚下,一片绿油油的麦苗长势喜人。张居正不由得感叹道:“‘彼黍离离,彼稷之苗’,这麦苗长势甚是喜人,今年百姓的日子,或许会好过些……”

高拱不答,只是定定的看着远处的麦田,良久,才将目光转向他,缓缓道:“太岳……以君之才,日后必成大器……我愿与君共勉,他日入阁为相,携手匡扶社稷,共建千秋不朽之功业,不知太岳意下如何?”

张居正当即正色道:“蒙中公错爱,居正自当与中公同心辅政,匡扶我高皇基业,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”

二十年后,张居正仍记得那日自己所言,只可惜当日的誓言,后来终成一纸空文。多年来,他始终心存一丝愧疚,可如果时光能够倒流,万事皆能重来,他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。“肃卿,毕竟,是你错在先了,怨不得我……”他固执的闭上了眼睛,思绪又回到了他刚进裕王府的那段时间……

自从张居正当上裕王的讲官之后,殷士儋和陈以勤分明感受到高拱对他们越发冷淡起来,终日只是和张居正厮磨在一起,即使见面也要对相对行礼。从来殷士儋同高拱打招呼都是热脸贴人家冷屁股,高学士向来都是把头一拧,全当没看见,落得殷学士好不尴尬。而陈以勤只是对这一切只是冷眼看着,默默教自己的书,对于自己的这位同年,即便是一同共事十三年,他也依旧没有什么好感,见面不过点头之交。

反观高拱和张居正,感情倒是一日千里。不过那时他们应该还不知道地球是个球体,哪怕日行千里,在绕了一圈之后还是会回到原地,就像他们不知道命运也会开玩笑,兜兜转转,最后又会回到原点。

后来的事情顺理成章,嘉靖快要不行了,在徐阶的举荐下高拱顺利入阁,却并不买徐老师的账。眼见着徐高二人剑拔弩张,势同水火,张居正夹在中间实在是左右为难,幸而双方都没有要求他明确表态。

然而,姜,到底还是老的辣。那一夜,当张居正用颤抖的手写下《嘉靖遗诏》的第一个字时,他已然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。

嫌隙一旦产生,就再难弥补。高拱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,心中却始终难以彻底释怀,隆庆初年内阁中的斗争,他终究是败了,他输了自己的前程,也输掉了自己的挚友,他带着不甘与怨恨回到了新郑。然而一年以后,那封意外的起复诏书,却重新点燃了他心中的希望。

或许,他还记得当初的誓言。高拱打点好行装,再次踏上了前往京城的漫漫旅途。

老师和朋友都不在的日子,张居正过得委实艰难,每日听赵贞吉一口一个“居正张子”呼来唤去,实在是憋屈。最后逼的他没法子,只好和李芳合计,把高拱

召了回来。

或许,他还记得当初的誓言。张居正目送着驿使绝尘而去,久久伫立在路旁。

隆庆三年十二月,高拱再度入阁。今时不同于昔日,今人不再似昔人,《嘉靖遗诏》的那道坎,两人最终还是没能跨过去,只是彼此都将这份芥蒂埋在心底,闭口不提。

高拱此次入阁全是居正一手策划,自是感激居正不已,处处维护他。赵贞吉却不消停,依旧那副自我感觉良好玩世不恭的模样,似乎满朝上下唯他独大。张居正对他说不上反感,只是不喜他的作风,看在他年岁的份上,恭敬侍奉罢了。反倒是高拱对赵贞吉怀着一肚子的牢骚,偏偏他还要往枪口上撞。

高拱好雌黄人物,张居正又是个冷性子,一日赵贞吉竟当着高拱和张居正的面戏谑道:“人言‘养相体,要缄默’似比中玄这张口也拜相?又言相度要冲和,似比太岳这副面皮也拜相?”。两人听罢相对哂笑,独他仰天大笑抚掌而去。

他这一去,就再也没回来。

张居正躺在床上,无力的摇了摇头,隆庆四年,陈以勤辞官,赵贞吉致仕,隆庆五年,李春芳殷士儋致仕。内阁只剩下他和高拱,下一个又会是谁?年少时发过的誓,又岂能当真。

入阁以来,二人的感情真真假假,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,只是假作真时真亦假,真做假时假亦真罢了。嘉靖四十三年的那个誓言,似乎越发缈远了,记忆中那两个意气风发的背影,也一日日变得模糊暗淡。

不过当时的外人并不知道这些,在他们眼中,高阁老和张阁老可谓是情同手足。前不久还有人觑见二人一同上朝时,高阁老一脸笑意的打趣张阁老道:“晓日斜重学士头。”张阁老也毫不客气的回敬:“秋风正灌先生耳。”二人拊掌大笑,几从马上坠下。

张居正也不知道究竟是高拱做的哪件事深深刺痛了他,或许是殷士儋的离去,又或许是因为他当面质问自己徐阶的事情。那一日,他发下的誓有多毒,他的心便有多寒。他也曾抱着“兄弟阋于墙,外御其侮”的美好幻想,然而现实却给了他沉重的一击。他浑浑噩噩的回到家,终于明白,他们二人之间,终究只能留下一个。

若是肃卿当时不信小人之言,事情是否还会有挽回的余地?他无数次在深夜拷问过自己,然而得出的答案却一次次令他失望。他也有自己的理想与抱负,终究不可能长久的居于人下,即便高拱待他始终如一,他也会做出相同的抉择,只不过,再多几分不忍与愧疚罢了。

他还记得无极殿前,诏书读罢,高拱面如死灰的模样。他终究恨不起他,这些年相处的一幕幕浮上心头,他只觉头晕目眩,却强撑着将高拱从地上扶起,却不料反被一把推开,他呆呆地站在那里,像个犯了错的孩子,低下头嗫嚅道:“肃卿……”高拱冷笑着,眼底是无尽的失望,愤怒还有惊诧:“太岳,好手段呐。你要我走,我走便是了。”

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无比孤独,他想要大喊,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,他哑着嗓子喊了声“肃卿”,却发现高拱早已离去。

中公,到底是我对不住你。

翌日为高拱送行时,他自袖中掏出一纸勘合,嗫嚅道:“中公此次返乡仓促,我为公乞恩驰驿行,这勘合望公务必收下……”高拱冷笑道:“走便走了,要什么驰驿行。既然想要我走,大可不必假惺惺的跟我来这一套,你就不怕‘党护负国’的旨意再下一道吗?”张居正长叹一声,将勘合塞回袖中,苦笑道:“公到底只是如此。居正在公心中便是如此忘恩负义之徒?”高拱上了骡车,冷冷的扔下一句:“是不是,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,何要我来说。”

张居正望着骡车的车轮吱吱呀呀的载着高拱在官道上渐行渐远,心下苍凉。四年前,他站在这条路上,翘首以盼,九年前,同样是在这条路上,二人并辔而行,倾心相许,而今,他又站在了这条路上。世间大梦一场,人生几度秋凉,姹紫嫣红开遍,到头来终付

断井残垣。霞光落在他的乌纱帽上,让他想到从前开过的玩笑,不合时宜的笑了笑,又自觉不合时宜,忙将笑意收了回去,决绝的转身,一如当年在国子监时那般干脆,只是这次,不会有人在背后微笑着目送他了。

张居正听说高拱回乡后,于家中遍书“精扯淡”三个字,人皆不解其意,唯有张居正知道,他到底是气不过自己负了当年的约定。

张居正想着,忽而自顾自的笑了:“肃卿啊肃卿,你说我精扯淡,可年少时立下的誓,而今我大抵做到了,只不过,少了一个你罢了。”

烛焰晃了几晃,终究不敌夏夜的清风,湮灭在了黑暗中。

万历十年六月二十日,帝国内阁首辅、上柱国、正一品太师兼太傅、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卒于家宅,时年五十八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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